01
谈到语文,我不禁想到我的父亲和他的菜地。李政涛教授曾说,他对教育最深的理解与感知,“不来自教育学的课堂,也不来自书本,而是源于家庭生活”。对此我深表赞同。
两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那块地也渐渐荒芜。
我常常站在地边,看着那渐渐稀疏的绿色,还有被夏天晒皱的黑土,想起父亲弯腰、驼背和他那深情的昏黄双眼,心中满是歉疚。
刚上讲台时,父亲就在家门附近刨出了几畦地,种满了各种蔬菜。我看着他松土,撒种,施肥,浇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以为种菜是一件简单的事。
父亲总说我拿不起锄头,我不服气,有时也会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地走几步,父亲便得意地说,拿锄头的人养出了拿粉笔的,这辈子最大的收成就是我。“你好好教书,就像我种地一样,”父亲一边挖地,一边回头说。黄昏中,小鸟飞得很高。
02
年轻的我没能听进这些告诫。
教书不久,一种职业倦怠感悄然袭来,我开始埋怨学校,埋怨学生,埋怨所从事的职业。每天按部就班的上课、批改,找学生或家长谈话,盯着教室里晃动的脑袋和走神的眼神,以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都让我觉得单调而烦躁。
最糟糕的是,我竟然不再喜欢语文课,那一篇篇美文被我讲得越来越乏味、干巴巴的。我只做些抄写工作,学生也只是机械地抄写,最后在试卷上再次相遇,语文和语文教学就仅此而已。站在黑板前,双手满是粉笔灰,看着青春流逝,眼中尽是黯淡。
我不想教书了,觉得毫无意义。我告诉父亲。
那你想好了要做什么吗?父亲淡淡地问。
没有,反正教学没意思。我冲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考核数据,很愤愤地说。
“看看这块地,你根本没认真看。”父亲不再理我,继续干他的活……
父亲那块地,我真的没认真看过?拔地而起的嫩葱骄傲地望着我,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的眼睛总是随意扫过这片土地,父亲精心打理的地如何铺展开满地绿意,我真的没认真想过。这片被水泥路边留下的土,经过多次碾压,粗糙不堪,不算好土,粗糙、不肥沃、干硬,父亲硬是把它整理成绿意盎然的菜园。我只看到那水灵灵的菜,却很少关注它们的土地,那看似干硬的土块怎样滋养这些生命的,我没仔细想过。
我俯下身,父亲用锄头轻拨着土块,边和我讲种菜的经验。“要看到深,做什么事都一样。”父亲不紧不慢地说,眼睛看着大地,表情庄重。家乡的方言里,“深”和“心”同音,我自然想到“要看到心”。父亲透过冰冷,看到土地蕴藏的热情,他的劳作总是充满活力与生命。透过表面,看得更深,更看到心,用心去看,去发现彼此的使命。父亲用凝视的眼光阅读他的土地,而我却只是匆匆一瞥、浮光掠影,自然无法察觉教育的美丽。
03
“要看到心,做什么事都一样道理。”父亲当年的话,我现在慢慢体会,才感觉到其中的份量。那些被我忽略的许多道理,不论是生活的、教育的,还是语文的,都开始在我心中闪烁着光芒。
用心凝视,这就是父亲用他的朴素的种植教育着我。随意扫过,灵魂缺席,无法深入,这样走过世界,只会收集粗糙的表面,用个人喜好判断,无法领略丰富。万物有情,凝视需交出你的心,浸润灵魂,去探知,去融入,去创造。
凝视,让你拒绝平庸,选择深刻;让你不惧单调,绽放绚丽。在这个浮躁喧嚣的世界,各种硬壳、茧状的精神外壳不断积累,让生命愈发密实和功利。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粗糙和苟且,无力凝视和响应,行走愈渐冷漠和茫然。
只有看到心,我们的心灵才会辽阔,我们的精神边界和灵魂领地才会扩展。正如李政涛教授所说,“倾听之后,必有回响”,真诚的凝视,也必然带来灵魂的悸动与成长。落叶飘零,你看到春天;风雨袭来,你看到收获。凝视,让你看得更深、更远、更生动。
凝视教育,把心交给每寸土地,每株生长的植物,你才会在每日行走的校园中采撷感动与热烈,从琐碎中找到生命的萌发、精神的交融和崇高的孕育。凝视教育,你才不会让委屈、烦恼和忧伤淹没你的世界,你才愿意擦去泪水,微笑着迎向校园的灯盏。
凝视教育,你更会在忙碌中静思,潜心阅读。凝视,让你读懂生命,读懂使命,理解教育的本质,领略课堂的意义与艺术。凝视世界,同时也凝视内心。不逃避、不敷衍、不畏惧,诚心面对,两不厌,就像父亲在路边旮旯里耕作,我们终会开辟出自身的价值。
04
我静下心来,提醒自己,我也有一块土壤等待开垦,待种植,待绽放。那片土壤,叫语文。
一定是我浮躁地对待语文,未看到它的心,才会有那么多肤浅的抱怨和质疑。我开始认真凝视“语文”,反复阅读《语文课程标准》,力求准确理解语文。
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祖国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义务教育阶段的语文课程,应使学生初步学会运用祖国语言文字进行文字交流沟通,吸收古今中外优秀文化,提高思想文化修养,促进自身精神成长。”“工具性与人文性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这段关于语文课程的性质阐述,是每位语文教师必须深深凝视的,我读得最用心。这些明确地告诉我们,语文课是教师引导学生学习语文,运用祖国语言文字进行听、说、读、写的综合实践课,是提高语文综合素养的课。真实的语文课,或纯粹的语文课,应致力于培养学生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强调以语言为核心,以语文活动为主体,以提高语文综合素养为目标。
我在许多语文大家的著作中读到他们对语文的理解。叶圣陶先生说:“学生须能读书,须能作文,故特设语文课以训练之。最终目的为:自能读书,不待老师讲;自能作文,不待老师改。老师之训练必须做到此两点,乃为教学之 成功。”于漪老师强调:“脱离语言文字,空讲内容,无限拓展、延伸,不是对人文的误解,就是故作高深,哪还是什么语文课!”黄厚江先生说:“把语文课上成语文课,用语文的方法教语文。”原来,语文教学就是简单真实的,如钱梦龙先生常说,“语文课就是老老实实地教会学生读书”。
要看到深,看到心,理解语文课程的性质,掌握语文课程的任务,我开始反思自己以前认为“好”的语文课。那些机械搬运、空话连篇的教学,或是表面鲜艳实则干瘪的课堂,都不是实实在在的语文课。
例如,我的第一堂高中语文公开课《景泰蓝的制作》,为了增加新鲜感,我参考了语文杂志上的一个新颖设计,并在我的课堂上复制了一遍。“本着学习—实践原则,以班为单位组织景泰蓝制作协会,协会设生产部、财务部、公关部,每位同学自由选择,参加自己感兴趣的部门。”很快,学生热情高涨,身为“董事长”的我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解景泰蓝(制作)”的要求,引导学生从整体上把握全文,认识说明对象及特点。然后各部门完成“可行性报告书”:生产部论证设立生产班组的规划,财务部论证不同生产班组的工资差异,公关部完成首期广告创意。部长发言,员工质疑,课堂热烈开展,完成对说明顺序、详略、特征的理解,让学生得到了听、说、读、写全方位训练,可谓“一举多得”。
课受到了赞赏,但其实那时的我并不理解别人设计的深意,只认为外表亮丽的“创新”课堂最能调动氛围,觉得热闹就是好课。后来许多课,我都刻意求新,想着把课堂点缀得像一尊尊“景泰蓝”。《祝福》变成了法庭审判会,《雷雨》变成了感情辩论场,《林黛玉进贾府》变成了电视剧播放……偏离语文本真,我一度被异化。
“在‘创新’口号最响亮时,我回归常识思维;在常识支配一切时,我致力于创新。”钱梦龙老师的教诲让我深受启发,原来,我们既要创新,又不能违背语文教学的基本规律。在新课改繁花似锦的背景下,语文教学教什么?追寻本真,教学应聚焦语言文字训练,这是语文之根。少些浮华喧嚣,多些宁静自然,洗尽铅华见真色。凝视,让语文教学回归本真,从未动摇。
05
2000年秋,浙南语文教学观摩会在丽水举行,我执教汪曾祺先生的《胡同文化》。教参提供内容称《胡同文化》是汪先生对北京“胡同文化”的批判和否定,称“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文化心态”,“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文化”。我抓住教参内容,引导学生体会胡同文化的深刻内涵,鄙视了北京人“忍”的生存法则。课开始以京味儿戏歌《前门情思大碗茶》开场,PPT展现北京胡同,一句“虾米熬白菜,嘿”我们齐声诵读,最后以“再见吧,胡同”的长叹结束。课赢得掌声,我也自认为精彩。
然而不久,我读到史绍典先生《胡同文化》文章,他指出汪曾祺先生并没有批判胡同文化,而是对其有依恋、感伤、怀念和无可奈何。史老师提醒,我们很多教师忽略了文体,《胡同文化》是为《北京胡同》摄影集所写“序言”,本身强烈地保护北京胡同情绪。省悟后,我感叹自己的浅薄与鄙俗,认识到语文教学需要深厚的阅读和深刻的思考。
苏霍姆林斯基曾说:“要天天看书,终生以书为友。” 阅读是我们的呼吸,文字需要凝视去发现、品味、感悟。凝视语言文字,你才会理解文字的神奇组合,精神的召唤,心灵的回归。
我开始静心读书,在文字里流连、停驻、取暖。我发现了不少文字的秘密,比如《孔乙己》中掌柜和客人说话的语气,比如琦君在《春酒》中“找真正的家醅”,比如梭罗笔下瓦尔登湖的描写……就像父亲在土地上细细翻捡每一块土块,就像父亲在菜园里轻轻留下每一痕足迹,我才发现,碧波深处有珍奇,走进语言深处的语文课堂,才是一个瑰丽无比的世界,而这一切,都在深沉的凝望中。只在表面停留的人,看不到这一路的繁华。语文、语言、阅读、思考!凝视,让我对语文教学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凝视,其实是在寻找初心!
06
好好教书,像种地一样!教育在考查我们的智慧、使命与追求。看到深,看到心,不仅是在热爱和发现,更是在反思和丰富,超越平凡状态,与教育紧紧相连。
我试着用凝视的眼去看待我的职业、课堂和学生,发现校园里每张脸庞都是生动的故事,每片落叶、每滴汗水、每盏灯都可以成为风景。就像父亲离不开他的菜园、菜和锄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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