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告诉学生,我希望将我们的作业汇编成书。可能很多同学半信半疑。我还提到,希望这本书在100年后依然有人阅读,并且有持续的价值——对于这一点,我是有一些信心的。”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力奋在介绍新书《平凉路2767弄》时说。
师生在新书上签字留念。本文图片均由复旦大学提供。
昨天(6月16日)下午,在“都市考古与民间记忆——《平凉路2767弄》出版暨学术研讨会”上,校内外专家学者、口述史受访“居民”、师生代表齐聚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当天上午参加完毕业典礼的12位新闻学院本科生,则收到了一份特别的“毕业礼物”:两年前的课程作业正式出版成书了。
《平凉路2767弄》由张力奋主编,项目小组包括导师、12名新闻学院本科生和2名助教。这本书调查并记录了上海第十九棉纺织厂工房区的百年历史,通过历史档案和15位居民的口述史,复原了建筑类型、居住空间、社区及日常活动的演变过程,为上海地方史和城市记忆留下了较为完整的记录。
向上海致敬:铭刻百年里弄的历史记忆
两年前,2021年8月的一天,张力奋冒着酷暑,初次踏入位于上海杨浦区定海路街道的平凉路2767弄。这里位于“中国近代工业的发源地”杨树浦的核心区域,曾属于英美公共租界。作为1921年日本纺织企业配套建设的职工宿舍,这座里弄社区已有百年历史,新中国成立后更名为十九棉职工宿舍区。
首次来到平凉路2767弄,张力奋注意到这里的建筑风格独具特色。这个独立的社区,汇聚了英式别墅、日式排屋、中式弄堂新里及平房等。在日企时代,这些建筑严格按照工厂职务等级进行分配,厂长、工程师、职员、高级技工、保修工、纺织女工等不同阶层的人员分别居住在不同区域。他看到里弄墙上张贴的一些通知,居民们忙碌中显得有些不安和焦虑。就在那个秋天,作为上海旧区改造项目的一部分,该社区居民将全部搬迁,百年历史的里弄社区将进行重建。
张力奋摄于平凉路2767弄
“我非常高兴,田野调查找到了一个几近完美的‘都市现场’!”张力奋走遍整个里弄,汗流浃背却兴奋不已。他将于2021秋季学期开设的“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课程,刚好与平凉路2767弄的动迁过程同步。“我为田野现场设置了以下条件:位于杨浦,靠近复旦校园,便于师生往返;具有百年历史,包含三到四代人的记忆;曾是上海租界的一部分,有着深厚的历史记忆;正在经历重大结构性变迁(如拆迁),便于随时介入和记录。”
初秋9月,张力奋带着选修课的12位同学和2位助教,开始了在平凉路2767弄的田野调查第一课。学生们观察着这个里弄,既好奇又有些茫然。课后,张力奋在课程群里发了一段长文字:“接下来,我们需要沉下心来,保持好奇心和冲动,发现并集中关注个体、家庭以及邻里的故事,挖掘并保存他们的记忆,特别是人与生活空间的关系。简言之,十九棉职弄的百年变迁:建筑、空间、社区以及个体的变化。”
从一个学期到之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师生对15位平凉路2767弄的居民,以及一位长期从事定海路街道旧区改造的负责人进行了深入访谈。访谈对象年龄最大的90岁,最小54岁,通过他们的口述史,全面、系统、详尽地梳理了小区的百年历史,包括历史事件的影响、社区管理情况等,尤其是普通居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
除了关注居民和建筑,学生欧柯男还从细节入手,专注于植物花卉,并完成了《十九棉植物志》。“对于十九棉来说,厚重的历史记忆不仅仅是人文的回顾,还有自然的生长。例如,原十九棉厂厂长住宅旁的一棵巨大的银杏古树,历经80年风雨,见证了上海的历史变迁,从弱小的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周遭人物更替,它却一直在默然守望。”
四个月后,冬季的圣诞夜,课程正式结束。师生眼前的平凉路2767弄已经人影稀少,但这一上海百年社区的人文历史,永远保存在鲜活的文字和影像中。课程结束及小区改造后的一年半时间里,翻开这本34万字、数百张照片构成的书,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三个字是——“致上海”。
从一门课到一本书
“临近毕业,和同学谈起本科四年最难忘的课程,我的首选就是这门‘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学生钟佳琳在“田野手记”中写道。
2020年初,张力奋开始设计“都市、田野调查与记录”这门跨领域/跨学科的课程,“觉得很有趣,想尝试一下”。在这门课中,运用新闻学综合训练、社会学及人类学等研究方法,聚焦一个历史悠久的老社区,开展田野调查,记录它的起源、人口、阶层、生存空间及日常生活的演变。
新闻是历史的初稿,新闻即记录,新闻事关记忆,新闻关注“微社会结构”。秉持这一观点,张力奋开设了这门新闻学院乃至整个复旦史无前例的“高学分”小班选修课,在校方的大力支持下,课程大纲逐步成形,首个“田野标本”选定平凉路2767弄,12位本科生成为率先尝试的“先行者”。
“这门课需要付出,训练强度大,很累,需要耗费大量智力与体力,令人煎熬。”在第一堂课上,张力奋“丑话说在前头”。随后,课程以“抓阄”的方式随机确定口述史采访对象,保护所有访谈人的隐私,尊重受访者的意愿,口述史文本经被访人书面授权同意。
每位学生除了独立完成一篇“口述史”,还必须加入“档案大事记组”“街拍影像组”“建筑、空间组”“老照片、实物组”四个专门小组中的一个,深入田野进行调查。他们中四分之三不是上海本地人,克服了方言障碍,逐渐走出“悬浮的上海”,关注“下只角”,切入上海的微观风土人情;尊重普通人与民间记忆,与小区居民交朋友,逐渐了解一个家庭的生命史,即使田野调查结束后仍保持着联系。他们逐渐发现,观察和研究是一件有趣的事,并且相信专业和训练的力量。
“结课那天,学生们意识到他们的努力与承受的训练正逐渐变为一种专业本能与直觉,这正是陈望道先生为新闻学院设立的‘好学力行’校训的应有之义。”
师生在最后一课合影。
每一份口述史,从初次接触被访人到彼此熟悉、采访、再访、整理完稿、写作、核实、再修改补充,平均需要30小时,相当于一门基础课程一个学期的教学时间。每位同学都独立完成了7千至1万字的口述史,部分同学的访谈实录超过10万字。
期望举办一个展览
新书出版后,张力奋在过去一年间,为了完善新书及口述史的阶层样本,他补充了三个口述史,记录迁移后的影像,反复前往,探寻察看。
“我总是告诉学生,田野和考古其实就像是在寻宝。在废弃的日常用品中寻找宝物,抹去尘土和污垢,为历史、为记忆。”这一趟寻宝不虚此行,张力奋搜集到20多件“珍品”,如果不是因为差点中暑,他或许会收获更多。一捆绒线织针、一位老人的病历卡、墓穴存放证、一叠老照片、数幅水彩静物、一位老人的炭精素描、玩偶。部分宝贝,他带到了3天后的研讨会现场展示,观者赞叹不已。
张力奋希望找到这些物品的主人,也希望为平凉路2767弄的历史遗迹举办一个展览。“如果几年后新小区建成,有一个居民文化中心,我们可以在那里办个展,寻找它们的主人。”
就像泰坦尼克号钟表停在了沉没的那一刻,张力奋注意到平凉路2767弄一些家庭的挂历也停留在他们搬迁的那一天。他看到一些家庭的彩色玻璃纸,感叹他们的艺术品位;看到一面墙上的“莫生气 不骂人”六个字,觉得生动有趣。他把这些都拍照发在朋友圈里,也许因为不忍心“随手拿走”。
新近得知,十九棉社区的部分英式别墅、日式排屋以及部分平房因遗迹保护将得以保存,张力奋感到非常欣慰。“记忆需要载体,不论是人、物、建筑还是大自然。我们应该感谢历史遗迹,即使破旧不堪,石砖缝隙中仍会萌发出记忆的嫩芽,让人类的记忆继续生长。”
在《平凉路2767弄》的后记中,张力奋提到了他一直关注的父亲张锡康。父亲曾在离里弄很近的区政府工作,对杨树浦念念不忘。“去年底,老爸去世,享年九十。原本后记已经写好,脑中突然一闪,觉得老爸就在身边,就补了一段。如同平凉路2767弄,只要记忆与思念存在,他就永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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