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於里
由羅美蘭、李到晛領銜主演的《壞媽媽》，有一個苦情戲的外殼。如果說國內的苦情戲，更多體現為“三破一苦”（破碎家庭、破碎情感、破碎婚姻以及家庭苦難題材），那麼韓劇的苦情戲更多體現為我們所熟悉的“韓劇三寶”— —車禍、失憶和癌症。 《壞媽媽》算是把“韓劇三寶”給集齊了，甚至，降臨在“壞媽媽”陳英順（羅美蘭飾）身上的苦難更多、更重。
陳英順小時候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在一場意外的車禍中，她失去了爸爸媽媽和弟弟。
長大成人的陳英順，遇到忠厚正直的崔海植（趙震雄客串），他是一家小型豬舍的老闆。夫妻倆相親相愛，滿懷期待新生命的降臨。
時值1988年，韓國舉辦奧運會，韓國政府以傳遞聖火儀式時看到豬舍會丟韓國政府的臉為由，要求崔海植拆除豬舍。崔海植不同意，這是他家的合法私有財產，沒有理由為了面子工程而犧牲。黑心開發商偷偷焚燒了豬舍。崔海植繼續抗爭，他憤而起訴開發商。奈何開發商與檢察官沆瀣一氣、暗地勾結，開發商害怕事情敗露，殺害崔海植，卻聲稱他是自殺的。
陳英順才剛過上幸福穩定的生活，轉眼卻失去了豬舍，失去了摯愛的丈夫，失去了幸福。
之後，兒子崔強豪（李到晛飾）出生。因為體驗過因無權無勢而被損害被侮辱的痛苦，所以陳英順將所有期望寄託在兒子身上，希望兒子好好學習、出人頭地，長大以後能夠成為檢察官，這樣就不會步爸爸媽媽的後塵，不會被人欺負到頭上。
陳英順果真望子成龍。然而，成為檢察官的崔強豪對陳英順非常冷漠。他總是掛掉媽媽的電話，幾乎不回家。崔強豪生日當天，媽媽千里迢迢到城裡給崔強豪送精心準備的小菜，陳英順根本不知道兒子住哪一棟。崔強豪在電話裡告訴保安：“跟她說我不在。”陳英順聽得一清二楚。她趕緊掃去臉上的失望，想從保安那裡打聽兒子的狀態：他氣色好不好，看起來是否有哪裡不舒服。之後，忍著胃疼的她踉踉蹌蹌走回車裡，在車上簡單吃一個餅乾充飢，然後自我安慰“他只是太忙了而已”。
終於有一天，陳英順得知兒子準備與國會議員的女兒結婚的消息，並且兒子準備帶女朋友一起回家。陳英順費盡心思準備，她穿上新衣裳，特意化了妝，去商場買了準備送給兒媳婦的項鍊，精心為他們準備了各種小菜……
一向生活在雲端、高高在上的未來兒媳，掩蓋不住對鄉下的排斥——比如她注意到陳英順套裝上未撕下的標籤、臨走時沒帶走陳英順買的項鍊、嫌棄陳英順準備的小菜讓車上有異味……這是赤裸裸的階層差距和階層鄙視。
更殘酷的是，兒子這一趟回來，根本不是來分享喜訊、更不是鄰居所遐想的要帶陳英順到城裡享福。兒子是要跟母親“斷絕關係”，他要求陳英順簽署一份放棄聲明，同意崔強豪被人收養。收養崔強豪的是有權有勢的財閥——也恰巧是昔日害死崔強豪父親的人，當崔強豪成為財閥的兒子，他就享有財產繼承權，也能如願與國會議員的女兒聯姻。陳英順震驚又痛心，她說“只要你過得好就夠了”，顫抖的手蓋下印章。
陳英順的苦難還沒終止。崔強豪在回城的路上出了車禍，昏迷幾個月，雖然幸運保住了性命，但兒子只剩下童年記憶，心智也回到7歲的狀態。並且因為強烈撞擊，崔強豪的四肢暫時失去機能，仍需要漫長的康復才可能恢復。
這下，壞媽媽與兒子重新回到兒子的童年時代，原本對於兒子太過嚴苛的陳英順反省了自己的教育方式。功夫不負有心人，崔強豪重新獲得一個更快樂的童年，母子倆彌補了此前親情的缺失，崔強豪的狀態也在不斷好轉。
只是苦情戲裡，是不可能讓主人公輕易地柳暗花明，而是每每剛有希望的火苗，絕望的冷水就會將它熄滅。一直忍住胃痛的陳英順被檢查出罹患胃癌，癌細胞已經擴散，手術意義不大。
麻繩專挑細處斷，都如此慘了，苦難依舊沒放過陳英順。因為豬瘟爆發，豬舍裡的豬都必須被捕殺。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陳英順的求生意志徹底喪失，她決定離開人世，好在兩次都被崔強豪所救。
陳英順只好告訴崔強豪真相。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於是事先拍好遺照，與崔強豪反复練習她走後弔唁的流程……照片上的陳英順笑得越燦爛，觀眾看得越是心痛。
丈夫被害，兒子車禍，兒子失憶，自己癌症，投入豬舍的心血一再被毀……當那麼多苦難降臨在陳英順身上，陳英順以一位母親、一位女性的強大、堅韌、無私和犧牲精神，去消化、去抵抗，很容易喚起觀眾對於東亞母親“過於偉大、過於辛苦”的感傷情緒。 《壞媽媽》把苦情戲的套路發揮到極致，觀眾的情緒跟隨陳英順的遭遇而起伏，收視率穩步上升，創下了電視台該檔期的最高收視紀錄。
中韓網友共同的觀劇體驗就是：很好看，也很好哭。看著都是苦情戲的老梗，但情節的編排上有新意，老梗裡填充了大量細膩的生活細節，再加上羅美蘭視後級別的超強演技，讓套路具備可信度和感染力。
但《壞媽媽》並不止於煽情催淚的苦情戲。這部劇深刻的地方在於：它不同於那些爛俗的苦情戲，將主人公所有的厄運都歸結於偶然降臨的不幸，或者命運意外的戲弄；陳英順的苦難里當然有偶然的因素，卻也有社會機制的因子。
比如這部劇叫《壞媽媽》，偉大的陳英順怎麼會同時成為“壞媽媽”呢？
這主要是因為陳英順過於強烈過於迫切的“望子成龍”，讓兒時的崔強豪背負沉重的壓力，不堪重負。陳英順對兒子只有一個要求：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學習上，她不允許有任何事情讓兒子分心。所以，兒時的崔強豪不能參加課外活動，不能看電視（陳英順會直接把電視扔掉），不能跟同學出去玩……最魔怔的是，陳英順不允許崔強豪吃飽飯，因為吃太飽會犯困，犯困了就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專心學習，沒有辦法專心學習就沒辦法成為檢察官……
“不要吃太飽”是陳英順對崔強豪最頻繁的叮嚀，這句話深深鐫刻在崔強豪的腦子裡，從小到大他幾乎就沒有好好在家裡吃過一頓飯。這也就有了劇中相當悲情的一幕：車禍後只有7歲心智的崔強豪竟然沒有什麼求生意志，他一度什麼都不想吃，並暈死過去。陳英順終於情緒崩潰，崔強豪才喃喃道出不吃飯的原因，那就是以前母親一直跟他念叨的：“吃飽就會想睡覺，想睡覺就沒辦法繼續讀書。”陳英順這才意識到，她昔日的嚴苛給兒子帶來多麼嚴重的精神創傷。
劇情對崔強豪也有一個先抑後揚的過程。一開始觀眾以為，成為檢察官的他認賊作父、一心只想往上爬，並以冷漠冷血報復母親。但隨著劇情推進，崔強豪的不得已被慢慢披露，一切很可能只是他為了完成複仇的隱忍和偽裝。
有些觀眾曾以為，《壞媽媽》的主要意圖是檢討韓國教育的功利和內捲。這確實是劇情的意圖之一，但只是比較表面層次的主題。更進一步看，《壞媽媽》所要反思的是：造成“苦情”的根源究竟是什麼。韓國教育的內捲只是苦情的一種表現，它與施加在陳英順身上的很多不幸一樣，背後都有所指。
那就是：無權無勢的小人物，與龐然大物發生利益衝突時，只能被侮辱被損害。這是陳英順遭遇的一切苦難——豬舍被燒、丈夫被殺、兒子車禍的根源。
陳英順內心深處始終有隱隱的恐懼和不安，她擔心兒子如果不夠強大，那麼就有可能重複父輩的不幸。在無形中，陳英順認同了社會達爾文的邏輯：適者生存，優勝劣汰。她希望兒子成為強者，不是為了去欺負別人，而是為了不被欺負。為了讓兒子成為檢察官，她才會對兒子極限施壓，這讓陳英順成了“壞媽媽”。
由此，《壞媽媽》並沒有止於苦情戲“一切都是命”的表達，而能更進一步追問：為什麼小人物想要體面而有尊嚴地生活，會那麼難？為什麼小人物有那麼強烈的不安全感？
劇情將矛頭指向為富不仁的財閥和為所欲為的權力掌握者——從檢察官到國會議員再到總統候選人，他們掌握了社會上大部分優勢資源。權勢階層相互勾結、相互庇佑，這讓他們有恃無恐、無法無天，肆意掠奪無權勢者的合法權益，與此同時，權勢的世襲導致階層走向板結與固化。
小人物內心中充斥著不安全感。為了讓自己和家人不被欺負，他們只能不斷自我壓榨、不斷內捲、忍辱負重，以獲得非常微茫的階層流動的機會。陳英順成為“壞媽媽”、崔強豪成為他人眼中的“壞兒子”，都是因為他們赤手空拳、一無所有，所能依賴的工具只有自身，要讓自身工具化，只能把感情暫且擱置一旁。可縱然崔強豪成為檢察官、縱然他不惜代價謀劃，在真正的權勢者眼裡，他仍然如螞蟻般渺小，可以輕易被碾死。
《壞媽媽》有通俗耐看的苦情外衣，卻有不俗的主題表達，有著強硬的情感內核。它將韓國社會“苦情”的根源，指向制度性的羞辱，並呈現小人物為了尊嚴，艱難且不屈抗爭的過程。不是只有成為“人上人”才能擁有尊嚴，而應是眾生平等，小人物也有安心生活、不被傷害的權利。這不只是在韓國才適用的道理。 （曾於里）
來源： 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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