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鲁迅小说孤独意识人格塑造
摘要:鲁迅的个性气质是内向抑郁型的,其中充满着强烈的孤独意识。在他的小说创作之中,这种孤独意识无处不在。正是这种孤独意识,鲁迅完成了自身作为思想家和文化伟人的人格塑造。
鲁迅始终是那样独特地闪烁着光辉,至今仍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原因在哪里呢?除了他对旧中国和传统文化的鞭挞偏执和入木三分外,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一贯具有的孤独意识所展示的现代内涵和人生意义是不能忽视的。鲁迅正是在“黑暗”与“虚无”、“孤独”与“悲凉”、“希望”与“绝望”的纠葛中走向孤独,完成了自身作为思想家和文化伟人的人格塑造。
一
鲁迅创作的年代正是旧中国最黑暗的年代。政府的昏庸,社会的黑暗,国民的愚昧,使鲁迅深感孤独、无望。他在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说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偏激的声音。……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1}在鲁迅看来,真正真实的只有“绝望的抗战”。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绝望的抗战”再到“终于不能证实”,这一过程蕴含的正是“反抗绝望”“反抗孤独”的人生哲学,这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鲁迅研究的一个重大成果,表明了鲁迅面对现实人生的态度。
鲁迅心灵的“黑暗”可追溯到他的少年时代。那时祖父下狱,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亲重病,来往于当铺与药店之间,这一切使鲁迅从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2},所有这些都形成了少年鲁迅的心灵的某种思维定势,造成了周作人所说的“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坎坷的遭遇使鲁迅从小便用带有阴郁、怀疑、憎恶的眼神看待眼前这个世界,并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内向、孤僻又略带偏执的性格。
鲁迅的青年时代,也同样和“黑暗”伴随在一起。那时他看不到中国的希望,便毅然东渡日本去寻求救国之道。在留日期间,他亲身体验了民族被歧视的耻辱,遂弃医从文,要疗救国民的灵魂。但第一次出版文学杂志的尝试就遭到了失败,还因此招来了一些嘲弄和讽刺。于是他又一次品尝了失落与苦闷的滋味。回国后,辛亥革命令他失望,因为那场革命连拖在中国人脑袋后的尾巴也没有割掉,中国的出路在哪里?他又深深地陷入孤独、苦闷之中,为此他沉默了十年。
由“黑暗”引出来的只能是“虚无”。鲁迅特殊的思维方式形成了他独特的个性气质,他不但内向孤僻,而且还有些“神经质”。他的同乡好友许寿裳这样说鲁迅:“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目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之人,两臂矫捷,时时屏气曲举,自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正是这种“神经质”才使他一步步陷入“虚无”的境地。1924年的“杨树达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证。杨树达是北师大的学生,在神经错乱时撞进鲁迅家中,举止自然有些反常,鲁迅便疑心是论敌派来捣乱的打手,很紧张地接待了他,并连夜写了《记“杨树达”君的袭来》一文,详细说了经过并在结尾写道:“我还没有预料到学界或文界对于他的敌手竟至于用了疯子来做武器,而这疯子又是假的,而装这疯子的又是青年的学生。”{3}后来他知道弄错了,赶紧写了两段文字更正说:“这是意外地发露了人对人——至少是他对我和我对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4}只要仔细读过那篇文章,恐怕谁都会感到悲哀:鲁迅的虚无感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无论是“黑暗”还是“虚无”,都使作者感到孤独。但鲁迅毕竟是鲁迅,他时刻在反抗着“黑暗”,反抗着“虚无”,体现着作者反抗孤独的生命意识。他的《孤独者》一类的小说,他的散文诗集《野草》,他那弥漫着“鬼气”的杂感、随笔和通信,还有像《辛亥残秋偶作》那样的诗,都表现了他吐露和宣泄的结果。1918年,他从绍兴会馆的“待死堂”逃向启蒙主义的呐喊队;1926年,他又从风沙蔽日的北京逃向温暖明亮的南方;1930年,他更从孤寂的自由知识分子的立场,逃向与共产党结盟的激进反抗者的营垒。鲁迅的这“三次出逃”,难道不是鲁迅面对“黑暗”与“虚无”的孤独反抗吗?
二
“五四”运动的高潮过后,新文化阵营内发生了裂变,那时“有的高升,有的隐退,有的前进”,他“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他有时觉得“仿佛看见那人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若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五四”时期的鲁迅正是这样的“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人。他曾经公开承认过:“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至今有时还在寻求。”{5}鲁迅深知自己最大的苦闷,就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向哪里走,他有点不认识自己了。一个人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握,这是最严重的精神危机,这一点鲁迅是明白的。既然明白,就应该找回自我。要找回自我,就先得把自己的灵魂摊开,让它见见阳光。不管是绥惠略夫式的“绝望”也好,虚无主义的“鬼气”也好,要驱逐它们,就要深入地自我剖析。但鲁迅毕竟是知识分子,面子的事还是要讲的。因此,他不愿以其他方式向众人坦露自己的灵魂,所以他就借小说来倾吐自己的孤独和苦闷。
《彷徨》就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自己,只不过是借他人之口来谈自己的事,达到坦露自己灵魂的目的。
《孤独者》中,不但在小说的名字上有诱导读者感知作者“孤独”和“悲凉”的情绪,而且也是《彷徨》中最能体现“孤独”和“悲凉”的篇章。先看作者对魏连殳相貌的描写:“一个短小削瘦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6}这难道不是作者自己吗?魏连殳“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还“喜欢发表文章”,“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7},鲁迅对待自己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的吗?“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鲁迅也是这样对待孩子的。至于魏连殳借祖母一生所发的长篇议论,写给“我”的那一封信,特别是其中的许多话,更是非鲁迅不会有,唯有他才写得出的。可以说小说的许多素材,都取自作者的亲历。甚至一些细节,也是他在其他地方用过,改也不改就搬来的。在鲁迅的全部小说中,还没有一个人物像魏连殳这样酷似作者。鲁迅正是借魏连殳来表现自己,倾吐自己心中的苦闷和孤独。作者在写出《孤独者》后,又写下了《伤逝》。就创作的动机而言,《伤逝》和《孤独者》较为接近。魏连殳是“孤独者”,这孤独的尽头是毁灭。那么,不再孤独,照着《孤独者》中的“我”的意思,另外去寻一条生路?这生路又会向何方?作者在《伤逝》中展开的,正是这样一种探究,他同样是用涓生和子君来模拟自己人生道路的某一种可能性。不用说,答案依旧是否定的。
继《伤逝》之后,作者又写下两篇小说,《弟兄》和《离婚》。《弟兄》对沛君的内心隐情的揭发,似乎比对涓生更为犀利,《离婚》中弥漫的那股冷气,也令人联想到《孤独者》。从《祝福》开始,鲁迅的内心之门逐渐打开,到《孤独者》和《伤逝》,这门已经开得相当大,到《弟兄》和《离婚》作者结束了他的小说创作。
三
在鲁迅艰难的内心历程中,“希望”与“绝望”始终在折磨着他。首先,他根据自己的经验产生“确信”,即对“绝望”的肯定,“希望”的否定;然而,又由于对自我经验的有限性的怀疑,进而对自己的“绝望”产生怀疑,进而又产生了“希望”,随之而来的又是对“希望”的怀疑与绝望,这样就形成了新的循环。这就是鲁迅一再引述的裴多菲的诗句所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这里,无论是“绝望”的命题,还是作为其反题的“希望”的命题,都充分体现了作者反抗孤独反抗绝望的生命意识。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鲁迅的《呐喊》《彷徨》这两个小说集子中,自始至终存在着作者的“希望”与“绝望”的孤独抗争,就是在这样的矛盾统一体中,作者义无反顾地把执著于现实的斗争作为自己存在的内在需要。这对于彷徨苦闷于漫漫长夜中的孤独的先觉者来说,是多么宝贵的崇高精神啊!因此,鲁迅小说中内向抑郁、孤独绝望人物的内心深处,却往往奔突着“地火”般的灵魂的抗争。在这方面,《狂人日记》是一个典型的缩影。如果说由于“狂人”的内省自觉气质使我们感受到作者强烈的“中间物”{8}意识的话,那么,他内向抑郁和对周围环境的感应,则直接表现为作者的孤独。狂人是一位觉醒的孤独者,他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并喊出“救救孩子……”的喊声,这是作者内心的希望所在。但作者也清醒地认识到,狂人周围的环境依旧,大哥和陈老五一类人仍在“吃人”。他的呐喊成为没有回应的呐喊,令人感到恐怖与孤寂,这又使作者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所以,作者的这种孤独显然是一个先觉者的深刻孤独。较之于鲁迅后期作品,《狂人日记》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一种孤独无援的被包围感,其中渗透着明显的恐惧和挣扎。而以后,鲁迅则能较多地表现出对孤独的反抗和挑战的积极抗争。
《阿Q正传》是鲁迅小说的代表作,也较为典型地显示出作者在“希望”与“绝望”的历程中的孤独无援。小说中叙述了阿Q的“希望”和“绝望”:阿Q希望有个姓氏,说他“似乎姓赵”,却受了赵太爷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阿Q希望自己阔起来,“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可是“阿Q没有家”,“也没有固定的职业”,晚上“仍旧回到土谷祠”;阿Q希望做事,可又叫小D抢了去,就连那场“龙虎斗”也打了个平手,可“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阿Q希望革命,“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可是洋先生扬起哭丧棒让他“滚出去!”最后还送了命;阿Q希望“有个女人”,就跪下向吴妈求婚:“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可得到的是秀才大竹杠的一顿毒打,并还订下了五个条款;阿Q希望“叫他画花押”时,他“立志要画得圆”,而终于为“画成瓜子模样”而感到羞愧。{9}所有这些都表明,阿Q是在一次次的“希望”中遭到一次次的“绝望”,然而,他因为“似乎姓赵”而挨了赵太爷一个嘴巴,而后还没有放弃和小D去争夺那场“龙虎斗”。这又说明在一次次的“绝望”后,也从不放弃一次次的“希望”。我们发现,阿Q在一次次的绝望中,没有谁能去理解阿Q,更没有谁能去帮阿Q一把,阿Q显得是那样的孤独无援。我们还发现,那种惶惑、不安、恐惧、孤独甚至绝望并不仅仅属于阿Q,而是属于广大国民的,就像他的“精神胜利法”是属于全体国民的一样,同时也透露出作者要面对全体国民的愚昧和麻木的悲凉感和孤独感。
《孤独者》与《阿Q正传》所不同的是作者面对“孤独”和“悲凉”有了自觉或不自觉的抗争意识。“我”在魏连殳死后的冷笑中又一次体验到先觉者命运的孤独和寂寞,但终于经内心的抗争而“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10}。“轻松”和“走”都不是来自对“希望”的信心和追求,在“孤独者”的世界里,从未显露任何真正属于“未来”的有利因素。而耐人寻味的倒是,“我”是通过内心难以平息的痛苦而坚韧的抗争,通过对孤独者命运的深切体悟与反省,才获得这种“轻松”与“走”的生命形式。因而,这“轻松”与“走”恰恰是经过心灵深处的痛苦而坚韧的抗争而产生的,对于世界与自我的“双重绝望”的挑战态度,是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悲剧结局后的反抗与抉择,是深刻领会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有机性而采取的现实性的生存方式。正如《野草》中的“过客”一样,“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反抗。世界的乖谬、死亡的威胁、内心的孤独、虚妄的真实、自我与环境的悲剧性对立,由此而产生的矛盾、冲突、恐惧、绝望,不仅没有使“我”陷入无边无涯的颓唐的泥潭,恰恰相反,却使“我”在紧张的心灵抗争和精神搏斗中摆脱随遇而安的存在意识,坦然地走上了反抗孤独反抗绝望的生命之路。
纵观鲁迅小说,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显示着“孤独”或“反抗孤独”的生命意识,从小说的表层上来看,“孤独”是鲁迅小说所体现的一个永恒的话题,从小说的深层次来看,从一个内向抑郁、内省自觉而又坚韧深刻的孤独者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先觉者的丰富内蕴。鲁迅正是在“黑暗”与“虚无”、“孤独”与“悲凉”、“希望”与“绝望”的孤独意识中,完成了自身作为思想家和文化伟人的人格塑造。
①②⑤⑨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页-第20页,第415页,第284页,第487页-第532页。
③④⑥⑦⑧⑩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0页,第49页,第88页,第91页,第140页,第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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